笔袋厂家
免费服务热线

Free service

hotline

010-00000000
笔袋厂家
热门搜索:
技术资讯
当前位置:首页 > 技术资讯

我们都是纸老虎[新闻]

发布时间:2020-11-13 16:42:14 阅读: 来源:笔袋厂家

1

接到舅舅的病危通知,钟北疆并不惊讶,此刻,他刚听完警察的陈述,有关盗窃嫌疑人王小平的跳楼过程。三名警察坐在沙发上,吸烟,喝茶,一起看着他。电话铃响的时候,警察们正准备起身告辞,而现在,他们又重新坐下了。

电话是母亲打来的:“你舅舅昏过去了,又发病危通知了,你快来!”声音焦虑而急迫。

挂了电话,钟北疆用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。

警察们掐了烟蒂,放下茶杯,其中一位对钟北疆说:“钟先生,那就交给你们了。”另一名警察拉开了房门,当班经理王正乙站在门口。

警察与王正乙打了招呼,离开了。王正乙用左手掸了掸自己的右肩,又用右手掸了掸左肩,顺势整了整西装的下摆,挺直腰板走了进来。

“正乙,王小平的事知道了吗?”

“知道了。怎么整?”标准的北方口音在屋子里嗡嗡作响。

“你与老肖去趟医院,带张支票去,看看情况,给我电话。”

“好的,我立马去。”

王正乙倒退着离开了。钟北疆点了支烟,侧身站到窗前。他眼前的城市,青灰色的天光下,远景塔吊林立,没有细部,只有线条的勾勒,像一幅远未完成的素描。钟北疆吸了口烟,吐出的烟圈在冰凉的玻璃上弥漫开来,又迅速消失,楼下的街道瞬间隐去,又遽然呈现,却依然如隐去时那样,空寂、萧瑟。

有人敲门,秘书推门进来,边收拾茶几边问钟北疆还有什么吩咐。钟北疆冲她摆了摆手,在烟缸边拧熄了烟蒂,随手,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,快步走出办公室,进了电梯,按了地下一层的电钮。

2

下午四点半,钟北疆到达医院。在三楼病区的走廊上,他遇见了护士小王。小王在他面前停住,她那张让人转身即忘的圆脸笑呵呵的,钟北疆有点诧异地问:“怎么了小王?”小王咧开嘴,就像一张面饼破了一个洞,咯咯地笑着说:“钟先生,你舅舅真是厉害,临死还要拖个垫背的。”说完,她飞快地跑开了,把钟北疆扔在那里,一头雾水。

踏进病房,钟北疆发现舅舅已经醒来。看到外甥,周持恒并未如以往般笑容满面,他的神情严肃,咬着下唇,眉头隆起,他向钟北疆招了招手,又指了指床边的椅子,未待钟北疆坐稳,他抬手指向邻床,停顿片刻后说道:“老宋死了。”

沿着舅舅手指的方向,钟北疆抬眼看去,邻床那位叫老宋的病员直挺挺地躺着,一条白色的床单覆在他的身上。他的头,深陷在枕头里,如同睡熟了一般,床单的一角被塞到了枕头的下面。

钟北疆有点迷惑不解,自己昨天还与他交谈过,老宋告诉自己,他正准备做心脏手术,可能就在这几天。“昨天不还好好的,怎么就死了?”

舅舅迟迟未答。钟北疆转过头去,用目光向母亲探询。

母亲一直站在他的身后,裹着黑色的、滚有金边的羊毛披肩,对着钟北疆疑惑的眼睛,她微微点了点头,“你舅舅在昏迷前又是吐血,又是大叫‘要死了,要死了’,把人家给吓死了。”

“怎么会有这种事?”

母亲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。

“这也太怪了。他的家人知道吗?”钟北疆看着母亲问道。

“他家不在上海,医院已通知他们了。”母亲说着把目光移向了老宋。

钟北疆也转向老宋。

白色的床单有一种间离效果,把活着的老宋和眼前的老宋区别开来,床单隐去了老宋的面容,将他融化在一片白色之中,仅有那些凹凸部分,显示出他的基本轮廓,原来老宋个头挺高,在床上是细长的一条,每次钟北疆看到他,他都是坐起的,一个笑眯眯的长脸老头,而今他永远地躺下了。如果不进行想像,这里没有不美好的东西,所有的痛苦、磨难、恐惧都被掩盖了,白色之上是一片宁静的,了结的、清洁的景象。

“他是被我吓死的。”舅舅的声音轻飘而空渺,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。

手机铃响了起来,钟北疆接起电话,电话那头传来了王正乙的声音:“还好,只是腰椎及脚踝骨粉碎性骨折,要动手术。其他没什么大碍,都是些皮外伤。”“你见到他了?”“见到了,他一个劲地喊冤枉。”“冤不冤枉的等警察查清了再说,不过,你劝劝他,别犯傻。”“我知道,你放心!”

放下电话,钟北疆悬着的心松弛下来。

王小平是他的员工,钟北疆并不了解他,只知道他是公司的一名保洁员,事发之后,又从总务经理那里获悉,他来自安徽,非上海户籍,家有一双儿女及妻子,一家四口租居在上海,靠他一人工作以维持生活。由于公司对保洁工作有详细的规定,在钟北疆出出进进的时候,保洁员们总是尽量规避与他正面相对。因此,保洁员在钟北疆的印象中,都是些类同的、模糊的影子,就像这个王小平,关于他的相貌特征,钟北疆是无法描述的,至于其他的,那就更妄谈了。

“有事啊?”舅舅在问,声音轻微。

“是公司的事,一名清洁工偷东西,被警察抓了。”

“偷公司的东西呀?”

“是客人的钱和手机,还有金项链。”

“那就麻烦了,要是只偷了公司的东西,就算了。”舅舅缓缓言道。

“那是为什么?偷了公司的东西就算了?”钟北疆问。

“北疆,来,帮我坐起来点。”

钟北疆起身走到病床的后面,摇动手柄,床头开始上升。先是舅舅的头部,而后是肩胛,舅舅的脖颈像根树桩似的插在衣领里,又细、又长、又白,困难地支撑着他的头颅。

“人人都知道偷东西,是不好的,他偷东西,一定有不得已,有的时候,人是没办法的,他是被逼的。”舅舅的声音比刚才高了,嘴角也明显上翘了些。

钟北疆并不同意舅舅的观点,但他不想与舅舅争论,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,舅舅已是胃癌晚期,床上的他骨瘦如柴,面色惨白,医生已明示,舅舅的时日无多,可能就在这几天,他将告别人世,走完他的人生旅程。对此,钟北疆及母亲明白,舅舅可能也明白。

“舅舅,你先躺着,我出去抽支烟。”

3

离开病房,进入长长的走廊,钟北疆习惯地将手伸进西装的内袋,从里摸出一个烟盒,打开翻盖,抽出一支烟,叼在嘴上,又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,正想点燃却又突然记起,这是医院,严禁吸烟。

黄昏时分的走廊,光线晦暗,只有尽头的露台,透出一片灰白,通往那里的落地窗开了半扇,被风吹得吱嘎吱嘎的,嘤嘤嗡嗡的话语声从掩着或半启着的病房门内飘出。

类似的场景,似乎在三年前也有过,那时钟北疆的父亲住进了这家医院,最后的骨髓检查结果刚出来,确症是白血病。钟北疆拿着父亲的检验报告,在走廊上徘徊,他决定瞒着父亲,但他不能确定是否要告诉母亲。他一个人在走廊上巡逡许久,是小妹出来找了他。只过了两个多月,父亲就逝世了。

父亲住的是楼上的十二层,后来转去了华东医院,但格局与这里完全相同。正是父亲的离世,开启了长辈们的消亡年代,父亲之后是小舅舅,小舅舅之后是大姨父,在短短的三年间,现在又轮到了大舅舅,念及这些,钟北疆的胸口憋闷异常,他下意识地将右手插进西装的内袋,想去取烟,他的手没有碰到那只烟盒,袋里是空的。钟北疆停下脚步,他发现自己离可以吸烟的露台还有五步的距离,而此时,他的左手,正拿着那只找寻中的烟盒。

回到病房的门口,钟北疆没有马上去推门,而是透过门上的玻璃,向内眺望,他看见母亲正凑在舅舅的面前,他看见母亲的后脑勺和舅舅的半张脸,母亲手里捏了一块毛巾,小心地在舅舅脸上擦拭着,两个银白色的脑袋叠在一起,远远看去,就像外祖母胸针上的那只蝴蝶。

“你怎么不进去呀?”有人在他的背后问。钟北疆回过脸,他看见护士小王站在身后,还有两名男护士,站在小王的身后,他们拉着一张轮床,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。“你们先进吧。”钟北疆说着,向旁边让了让。小王推门而入,两位男护把轮床拉到老宋的床边,他们一头一脚将老宋抬起并放上轮床。小王先过来拉开了门,看见钟北疆还站在门口,她又问了句:“你怎么不进去呀?”两位男护推着老宋出来,轮床经过钟北疆的面前,他看见老宋的脚露出了被单,那只脚是裸着的,连袜子都没穿。

轮床推向了露台的方向,那里有架电梯,据说,是直达太平间的。

4

五点三刻,医院的晚饭时间到了,就在钟北疆推开病房门的刹那,一名小护士喊住了他,“喂,203床家属,”她一脸不悦地递上一张菜单,“想吃什么在上面打勾。”钟北疆接了菜单,推开病房的门,听见舅舅在那儿说:“阿姐,你回家吃饭去吧,我没事,有北疆陪我就行了。”

电话铃声又响起,这次是保安经理老肖打来的,他告诉钟北疆,警察要求他负责王小平的监护,在他出院之前看好他。“好吧,也只能这样了,你安排一下。”钟北疆说完,挂了电话

“是那小偷的事吗?他怎么样了?”舅舅高高地躺着,似乎比钟北疆出去前又抬高了些,他的嘴大张着,整张脸镶嵌在一片白色之中,白色的床褥,白色的墙壁,白色的天顶,有点像在意大利看见的“真言之口”,在一片白色之间有张浮雕般的脸,也是惨白的,只有眼珠在移动,透露出关切的神情。

“他说自己是冤枉的,还跳了楼,还好是二楼,骨折了。”钟北疆说,“这至于嘛,跳楼。”舅舅回应说:“这说明他是冤枉的,不过,也可能是做贼心虚。”

母亲拎着饭盒回家去了,病房里留下了钟北疆与舅舅,他在舅舅的病床旁坐下。“晚上没有应酬?”他摇了摇头。“今天晚上不是伟疆陪我吗?”他又摇了摇头,“我陪你,没事的。”钟北疆身体前倾,“老舅,你不喜欢我陪你?”舅舅“去”了一声,横了他一眼。突然,舅舅的目光紧紧盯在他的额头以上,“北疆,你怎么长白头发了?”“你刚发现啊,这不是遗传嘛。”舅舅沉默了,他专注地打量着钟北疆,张了张嘴,又闭上了。

钟北疆看着舅舅,他在等待,他有种直觉,舅舅想对他说些什么。日光灯开了,没有光晕的白色瀑泻下来,身在其中,人既无倒影,也无侧影,像一个个幽灵,没有影子的人形的东西,一如存于其间的所有物品,显得既轻且柔。钟北疆感到自己与坐着的椅子一样,没有重量。

“外面的太阳好吗?”舅舅问。

“还是那样,有光无热,只在早上,中午就无光无热了。”

“怎么搞的,我这两天老看见有只猫在屋里。”

“什么?猫?”钟北疆怔了怔,回身查看,“医院里怎么会有猫?”当他转过头来,却发现舅舅已经掉转脸去,正盯着左边的那张空床出神。“《死亡之书》你读了吗?……老宋真是被我吓死的……哎。”

“我们不说老宋,舅舅,我们不说他。”钟北疆把身体向舅舅挪近了些,伸手拉过他的手掌,“你不想吃医院里的东西,那你想吃什么?我给你去买。”钟北疆知道舅舅有许多食物禁忌,但此刻他不想顾忌这些,他知道舅舅热爱美食。“烧鹅?还是想吃别的什么?吃什么我都可以去买。”舅舅摇头,“唉,算了,不说什么了……这一辈子,我什么东西没吃过……”舅舅身体往上耸耸,他的下巴高高地仰起,向着天花板叹了一口长气,“1962年……”

钟北疆知道,1962年,舅舅周持恒在青海劳改,他也曾经告诉过自己,劳改的右派病死、饿死了许多,同伴张秀达生过痨病,体质本来就差,当时什么吃的都没有了,张秀达扛不住,很快就死了。而舅舅和李天明会开车,那个年代会开车的人太少了,会开车就可以到处跑,就可以找到吃的,于是才活到今天,不然也早就饿死了。

“开车那是后来的事,1962年我还没开车。是张秀达的死,救了我和李天明。”舅舅用力吮吸起自己的双唇,整个脸部也随之一抖一颤。钟北疆感到自己的笑脸开始变得僵硬。

“你们没有真正饿过,那种饿啊,是见了石头都恨不得啃上两口,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。”舅舅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着天花板诉说,把这件屋子里的唯一活物——他的外甥,遗忘了。

钟北疆盯着舅舅的眼睛,这双浑浊的老人的眼睛,浮了一层淡淡的薄雾,薄雾时聚时散,黄黑色的瞳仁时明时暗,似乎在不停地转换着表达的内容,钟北疆有点茫然无措。

“北疆,我吃过人。”

5

有人推门进来,是刚才送菜单的那个小护士。这次,她冲着钟北疆笑了笑,走向床边的医疗仪,看了看。临出门时,她转过身来,“老先生,你的命真是很硬。大家都在说,你的命太硬了。”小护士吃吃笑着出去了,随手“砰”的一声,带上了房门。

“她还真没说错。还记得吗?那次车祸,大家都感觉我活不了了,就是活着也是个瘫子,你看,最后怎么样?我不仅活了下来,而且行动自如,没瘫。”舅舅眼波闪动,双手撑起身体,整个背部都挺立起来。钟北疆赶紧去扶他,他却推开了钟北疆的手,张开五指一遍一遍梳整自己的头发,他的那头银发,黏黏的,一撮一缕的,在日光灯下,泛出青幽的银白,有点像夜色中的月光或星光。

“那只猫又来了。”舅舅说。

“医院里怎么会有猫?没有猫。”

“是只白猫。”舅舅指着墙角的方向。

“我给你梳梳头吧,舅舅。”钟北疆既不想谈论吃人肉,也不想讨论猫,他起身走到床头柜前,拉开了抽屉。里面东西不多,一盒碟片,一个随身听,一支笔,还有一本书,没有梳子。他随手拿出那本厚厚的书,向舅舅扬了扬,“还看书呢?是什么呀?”

“认识书名吗?”

“‘古文词类……’最后这个字我还真不认识。”

“看到了吧,还大学生呢,你们这辈人啊,哼哼。这个字读‘纂’。”

舅舅又撅起了嘴唇,钟北疆心中五味杂存。都到这份上了,这张嘴还是这么刻薄,钟北疆无数次地被它惹恼过,甚至激怒过,只有一次,由于周持恒为自己极不负责的行为狡辩,逼得钟北疆不仅反击,而且是训斥了,他对着周持恒大声吼叫,语气之严厉使他自己都吃惊:“这叫什么事,你把你的委托人扔在法庭,自己拂袖而去,你是一名律师,你这么做,不但背叛了你的委托人,更是有违你的职业道德。你不配做这份工作!你不配!”周持恒盯着自己的外甥,先是满眼惶恐,继而一脸无辜,最后毫无表情地垂下头,就像一名犯了错又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。

“这本书是李天明的,许多年了,一直没还给他。我以为他会来看我,所以就带着。北疆啊,你可要记着把书还给他。”舅舅对呆立着的钟北疆和颜悦色地说。

钟北疆平缓了心绪,走回床边,在椅子上坐定,手里依然拿着那本书,“那么多年了,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还他?你好像也没去看过他,是吗?”

主任医师带着三个护士进了病房,周持恒与他们打招呼,医生例行询问了情况,又安慰了几句,在转身离开时,对钟北疆作了一个出去的手势,钟北疆会意跟了过去。

“情况都知道了?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“都准备了?”

“家里人在准备,应该停当了。”

“那就好,北疆,稳住了。”

医生说完与钟北疆握了握手,带着护士们离开了。钟北疆抬腕看表,九点十五分。

走廊上寂静无声,白色的日光灯拉长了它原有的长度,显得幽静而苍凉。为什么不用暖色的灯光呢?那样会使整体变得温情些;白色的墙冷得凛冽,拒绝触碰,完全可以用些护墙板改变;豆绿色的地砖像玻璃那般反光,绿莹莹的,使得周围环境益发阴森。医院为何都是这般冷漠,难道不能装饰得温暖些,人性些?钟北疆眺望着走道尽头,露台一片漆黑,就在它的旁边,有一架专用电梯直达太平间,钟北疆想,自己是否要坐上那架电梯,下去看一看。

6

周持恒还未入睡,今夜,他精神矍烁,手不停地抚摸着床沿,以及床沿上的书——钟北疆出去前将书留在了那里。周持恒在等外甥回来,想继续两人间的闲聊。虽然周持恒有好几个外甥侄儿,只有北疆是他喜欢的,不仅是喜欢,他还欣赏,好在北疆也喜欢他,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很亲密。他觉得北疆就是年轻时的自己,潇洒、有才情、爱憎分明,虽然有些率性,有时还很狂妄。这种感觉他对自己的姐姐说过:“北疆像极了我,跟他的老子一点关系都没有,倒更像是我的儿子。”他的二姐,也就是北疆的母亲回答他:“你是他舅舅,这很正常。”

这正常吗?他记得第一次看到钟北疆是他刚回沪不久,那是1980年,钟北疆二十二岁,也就是说,自己去青海的那年,钟北疆还未出生。

7

钟北疆刚推开房门,就听见舅舅声音朗朗,“北疆,我刚才在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,你记得吗?”

“怎么会不记得。”钟北疆边说边走了进来,随手关了房门。

“那你说说,那天我说了什么?”

“你第一句话是:‘嗯,真是我们周家的种,看这鼻子,像不像我,我们周家笔挺的鼻子。’——我不仅记得你的话,还记得你当时的表情。”

周持恒笑了,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,他的鼻尖上翘,嘴巴一开一合。这正是钟北疆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神情,在那次会面之前,母亲一再提醒儿女们不要提及不该问的问题,对口无遮拦的小女儿,母亲着重指出:不要问舅舅在青海的事。

几乎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出席了那次聚会,明为周持恒接风,实际上大家都想看看,周持恒经历了二十三年的牢狱之后,变成了何等模样。一张圆桌上挤了十三个人,旁边那张也有十多个。刚开始,气氛有点尴尬,可能是大家不知从何说起,还是小舅舅机灵,数落起哥哥从小如何欺负他,而哥哥之所以如此霸道,全是因为他是周家的长孙,备受祖辈的宠爱。

大姨妈接过小舅舅的话告诉大家:“持恒从小就调皮,有一次他偷开爹爹的车子,你们猜怎样?他把车借给同学,结果给撞得一塌糊涂,自己却溜了,两天两夜没回家,爷爷大骂爹爹,让他赶紧出去找儿子,还说只要他回家,谁也不许碰他,谁碰他,他就叫谁触霉头。”

大姨妈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,周持恒笑得泪水涟涟。

“最倒霉的是我。”小舅舅又继续述说自己的不幸,“那次阿哥弄了些同学回来,在我们的房间里写传单,让我在门口把风。不知怎么的,爹爹知道了,他蹬蹬蹬上楼,我听见脚步声,赶紧回屋报告,结果,阿哥和他的同学都从阳台上翻走了,我小,逃不掉,结果被爹爹堵在了屋里。他看见那堆红红绿绿的纸,就拎着我的耳朵下到大客厅,拿了把鸡毛掸子打我的屁股,边打边说,叫你弄这些东西,不要小命了,叫你作孽,叫你作孽。就像他打的不是我,是阿哥。”

整桌人都笑翻了,母亲趴在椅背上直喘气。

类似的聚会以后还有过多次,古灵精怪的周持恒通常是谈资,他的促狭与突发奇想令人津津乐道。几次下来,钟北疆发现了一个问题,长辈们的讲述都终结在了1949年,似乎是,之后的周持恒,再也没有了让人难以忘怀的言行举止,只留下时间的大概划分:1951年入交大,毕业后留校任教,1957年被打成右派,流放去了青海,1980年回沪,是年,周持恒四十八岁。

至于1980年以后的事,钟北疆都是清楚的。1981年,舅舅经人介绍与李采萍结婚,李采萍是一名小学老师。第一次婚姻只维系了一年半的时间,以后,他又结了两次,结果全离了,共离了三次,直到1990年,之后,他便不再结婚。

关于舅舅的三次婚姻,钟北疆历历在目,也常拿此事打趣舅舅,让舅舅给他找第四个舅妈、第五个舅妈。他认为在正常情况下,他可以有八到九个舅妈,可舅舅却一派慎重地告诉他说:“事实证明我不合适结婚,就此打住吧。”

舅舅说此话时,睁大着单眼皮的杏眼,鼻尖上翘着,嘴在那里一瘪一瘪的。嘴巴是舅舅脸上表情最丰富的部件,有时比眼睛更传神。

而此刻,钟北疆眼前的舅舅,张着嘴,睡着了。

8

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把钟北疆从蒙眬中惊醒,他居然在老宋的床上睡过去了。他抬身探看右边的病床,舅舅曲身躺着,面朝着他,左臂悬到床下,筋筋条条的臂膀下挂了只鸡爪似的手,那本《古文词类纂》掉在了两张床中间。钟北疆惊颤了一下,急忙去按床头的警铃,又跃身下床,一把拉开房门大叫,“医生,医生!”

2002年1月7日凌晨五时三刻,周持恒因抢救无效死亡,时年七十岁,而他等待着的李天明始终未来。

9

舅舅去世后的第三天下午,钟北疆提着《古文词类纂》及一盒野山参,来到了李天明的家。一路上,他都在努力回忆李天明的面容,却总是模糊难辨,极不清晰。钟北疆是见过李天明的,就是舅舅出车祸的那次,也是在医院,那天他正与舅舅聊天,突然有个矮小的老人家出现在病房门口。他拄了根手仗,穿一件褐色双排扣呢大衣,并没有直接走向病床,而是在床脚停了一下,转了个方向,再前行两步,走到病床的中间。他抓下头上的法兰西小帽,默默地打量着舅舅,一副大框眼镜遮住了他的整个面颊,与鼻窦齐平,又是背着光,钟北疆没能真切看清他的脸。“你来啦?坐吧。”舅舅说。钟北疆赶紧起身给老人让座,老人却向他摆了摆手,继而问道:“还好吧?”“还好,还好,死不了。”舅舅回答。老人点点头,“还好就好啊,保重了。”说完他微微一曲腰,戴上帽子,悠悠地转过身以缓慢的步伐向外走去,这次他走的是门与床两点间的直线。由于病房的门大开着,而且笔直地对着走廊,所以钟北疆惊讶地看见,刚一出门,老人的脚步就骤然变快,以至于大衣的下摆被穿堂风高高地鼓起。他一手按着头顶的法兰西小帽,一手提抓着拐杖,奋力向前,急于逃离的样子。“这位老人家是谁啊?”钟北疆问舅舅。“他叫李天明,是我的同学。”舅舅哼哼唧唧,一脸痛苦,他说自己的骨断处又疼了,让北疆赶紧去叫医生。

通过舅舅的只言片语,钟北疆了解到李天明与舅舅不仅是同学、同事,更是难友或狱友,虽然细节不详,但两人半生都在一起却是不争的事实。可回沪之后,他们从不来往,也不通音信,除了医院的那次。钟北疆万分不理解,在常人眼中如此珍贵的情谊,在他们之间竟神奇地消失了,不是短暂的忘却,更像从未发生。

在舅舅那里,钟北疆没能得到答案,他希望自己的疑惑能够在李天明那里得到解释。

10

李天明的家在一栋高层建筑内,钟北疆按了1902的门铃,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声传来,内门拉开了,隔着防盗门,一位中年妇女出现在钟北疆面前。“请问,李天明先生是住这儿吗?”“是住这里。请问你是?”“我是他的朋友周持恒的外甥,我舅舅要我把这个交给他。”钟北疆扬了扬手中的包袋。“请进。”咔嚓一声,防盗门开了。

钟北疆跟在中年妇女身后,穿过厨房进入客厅。他看见封闭了的阳台上,一位老人窝在一把藤椅里,冬日的阳光沐浴了他全身。老人戴着法兰西小帽,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滑雪衫,藤椅上,垫着厚厚的棉垫,一条印有牡丹花图案的毛毯盖住了老人的腿,一直垂及脚踝,遮住了脚下的踏凳。

“爸爸,有人找你。”中年妇女凑到老人面前说着,随手拉过一张板凳,“请坐下说话。”她指了指板凳,转身离去了。

“李叔叔,我是周持恒的外甥,我舅舅故去了,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。”钟北疆将袋子里的书及山参掏了出来。

老人没有伸手,他眯着眼睛,满是皱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稍稍仰起脸,两片薄嘴唇微微抖动,“持恒走了?什么时候?”

“三天前,临终他要我把这个还给你。”

老人纹丝不动,既没伸手,也不接话。

钟北疆直挺挺地站着,双手捧着书与山参,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搁东西的地方,除了自己想坐的那张板凳。他有点尴尬。

“我眼神不好,又没精力。”老人垂下头去,停顿片刻之后说,“死得好,死得好。”

一阵沉默。老人依然低着头。

钟北疆愣在那里,他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场景,老人的口气似乎并无恶意,但如此说话总是令人难以接受。

钟北疆凝视着李天明,除了一颗头发稀疏的脑袋,他什么都看不见。

“不好意思,李叔叔,我还有事,那,我先告辞了。”老人微微点了点头。钟北疆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板凳上,向老人鞠了一躬,后退两步,旋身大踏步地离开了。穿过客厅,穿过厨房,拧开大门,几步跨到了电梯前,按了电钮。他抬头看了看电梯的液晶显示器,电梯还在23楼,他看见不远处的消防通道便走了过去,顺着消防楼梯,他下到了18楼、17楼、16楼,快而碎的步伐一直带着他,直至冲出大楼,来到他的卧车旁。

冬日的阳光下,大地一片苍白,只有黑色的车顶被照得闪闪发亮,反射出晃眼的光。钟北疆触碰了一下车顶,只有暖暖的感觉,连“热”都谈不上。“还真不能相信看到的东西。”他默语了一句,随后打开车门坐进去,按下车窗,点了一支烟,脚不由自主地猛踩油门。

11

一路高速,钟北疆回到母亲家中。因为是星期天,弟弟、弟媳、妹妹、妹夫都回家了,连大姨妈也来了。一进门,母亲就问:“你去哪了?连手机都不开。”“我去了李天明家。”“哪个李天明?是跟你舅舅一起打成‘右派’的那个李天明吗?”母亲边问边向北疆走来,大姨妈也跟了过来。

三人在沙发上坐定,母亲连声问:“你找到他了?他还好吧?他说什么了?”

钟北疆看着母亲,那张年轻时无比标致的脸,此刻充满了疑惑和关切。“人是找到了,东西也给他了,不过他什么都没说。”钟北疆回答。

“什么都没说?”母亲又问。

“他说舅舅死得好。”

“什么?怎么会这样?”大姨妈在一旁惊呼。

钟北疆正视着母亲,问:“舅舅被弄去青海不是因为‘右派’问题,而是因为冲击英国领事馆,是吗?”

“那还不是一回事嘛,他因为被打成‘右派’,心里生恨,想去英国领事馆避难,结果被抓了。”

“是你舅舅告诉你的?”大姨妈问。

“他提到过,还说先被抓的是他一个人,李天明和张秀达都逃走了,是他经不住拷问把他俩给供了出来,所以三个人都被判了无期徒刑。”

“本来是要杀头的。听讲有个很有权势的人发了调,讲:‘让他们老死在监狱里也就算了,子弹就免了。’”大姨妈面对母亲,“持仁,是这样吧?”

母亲说:“是啊,当时我们都给吓死了,还好有你父亲,他是老革命,我们才没被牵连。”

大姨妈叹气道:“哎,那些年噢,真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。”

“李天明是不是因为持恒出卖了他而过不去呀?”母亲说。

“看你讲的,持恒一个周家大少爷,从小被大家惯着,哪里经得起打呀,就连他拿爹爹的车撞成了废铁,也没舍得动他一个手指头,你记得吗?”大姨妈问母亲。

“他的任性就是给惯出来的。”母亲应和着。

“那也就是说,舅舅被打成‘右派’的时候,人还在上海,后来被判了无期徒刑才去的青海?这是哪年的事?”钟北疆看了看母亲,又望了望大姨妈。

老姐俩彼此对视着,两张非常相似的脸呈现出思索的模样,还是大姨妈先回忆说,不是1957年,就是1958年年初,距离周持恒被打成“右派”后不久,而十分准确的时间,她也说不上来。

“你舅舅是因为这件事情想要向李天明道歉吗?”母亲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之中。

“不是,不全是。”

“什么叫‘不全是’?”母亲的话音带着愠怒,“你支支吾吾的干什么啊,有什么不可以在家里说啊?”

钟北疆不知道如何讲述舅舅与李天明在青海的经历,很显然,李天明并不记恨舅舅对他的出卖,因为后来他们一直在一起,并且在舅舅第一次住院时,他还去看过他。问题肯定出在青海,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与“吃人”有关,但他说不清楚。他估计母亲与大姨妈并不知道此事,在她们面前提起,是有相当风险的,因为她们都已高龄了。可母亲的眼睛不容他回避,它们无比清晰地向他传达出这样的信息:无论什么,都不许瞒我。

“好吧,好吧,我说。不过我有一个要求,不管听到什么,不许激动,不许瞎想。好吗?”

12

“周阿姨,饭好了,吃饭啦。”保姆的喊声从餐厅方向传来。钟北疆抬头看了看座钟,不早不晚,六点三十分。这是母亲的晚餐时间,随着年岁的增加,母亲的作息时间越发精准,误差基本控制在五分钟之内,也就是说晚饭时间最早在六点二十五分,最晚不会超过六点三十五分。

一家人在餐桌旁围坐下来,保姆依次给每个人盛汤,母亲接汤的时候,手有些颤抖,大姨妈关切地看着她,母亲对她微笑,轻轻地说了句:“我没事,我很好。”

餐桌上的气氛不如往常活跃,还显得有点凝重。弟弟钟伟疆用汤勺搅动着碗里的汤,边搅边一一看着在座的人,“今天这是怎么了?一个个怪怪的。”他停了手里的搅动,看着旁边的钟北疆,“哥,这是怎么了?”

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钟北疆聚集过来,小妹责怪的目光,弟弟探寻的目光,大姨妈哀怯的目光,母亲空洞的目光。钟北疆再次陷入自责之中,此刻,他的在场似乎成了不愉快的诱因,他的在场成为一种提示,面对他就像面对了那些不愿溯及的以往。

胡乱找了个借口,钟北疆很快从家中逃了出来,这是他一天之内的第二次逃离。

13

钟北疆没有像往常那样,将车直接开进车库,而是把车停在了酒店的门口。刚出驾驶室,站在门口的迎宾就小跑着过来,人还未站稳就嚷嚷道:“钟先生,钟先生,王小平的老婆来了,死活要见你,赖着不走啊。”“王小平的老婆?”钟北疆糊涂了。“就是偷东西那个,四天前被抓的那个清洁工。”

钟北疆记起来,王小平跳楼的那天也是舅舅亡身的那天。“人呢?”他问迎宾。“在大堂坐着呢。”

钟北疆步入酒店大堂,大堂里灯火辉煌,人来人往,钢琴弹奏的爵士乐从咖啡吧方向传来,音符跳跃着掠过巨大的水晶吊灯,点点滴滴地落到四周。他环顾周围,没有看到类似“老婆”模样的女性,连大堂经理的座位都空着。他向右边的收银台走去,收银员小吴立即探身询问:“钟先生,有事吗?”“王经理呢?”钟北疆用手指了指大堂经理的座位。“刚才还在呀,对了,还有王小平的老婆,还带了两孩子呢。”“呼他一下,让他给我电话。”钟北疆说完,冲着收银员笑了笑,转身走向了电梯。

推开秘书办公室的房门,秘书小李已举着电话等着了。钟北疆接过电话,“正乙。”

“周先生,你找我?”

“王小平的老婆在你那儿吗?”

“我刚把她送去了保安部,老肖正跟她缠着呢。我都跟她缠了个把小时了,这娘们说不通。”

“她想干吗?”

“她要见你,她说她活不下去了。”

“是经济问题吗?”

“当然,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。”

“这样吧,正乙,你告诉老肖把人带我这儿来。”

“你见她?这娘们可是够缠的。”

“见见又何妨。”

放下电话,钟北疆走回自己的办公室。

一排宽大的玻璃窗正对着他,在玻璃窗的后面,是繁华的城市夜景,灯光展示出栋栋高楼粗略的外型,一条淡灰色在这些高楼的背后,横贯了整个视野,那是黄浦江。白天的时候,它是极其清晰的,有时连江上航行着的船只都明晰可辨,而此刻,它在黑夜中蛰伏下来。钟北疆走到窗前,拉上了厚重的窗帘,他回转身,走了几步,在写字台前坐下,查看着小李留给他的备忘录,旁边放着的正是那本《死亡之书》,钟北疆翻过几页,没心情看完,已搁在桌上有段时间了。小李敲了敲门,把茶水给他端了进来。

保安经理老肖很快就到了,不过来的只他一人。钟北疆有些惊讶,问:“人呢?”

“给我打发了。”老肖跷着左手拇指,在肩膀上比画着,“我跟她说我们钟先生很忙的,不可能见她。再说又不是我们抓了她老公,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开的,对吧?”老肖在那儿手舞足蹈地比画着,逗得钟北疆只想笑,他问:“正乙不是也说了你的这番话嘛,他说不管用,你说怎么就有用了?”

“那当然了,我是谁啊!”

钟北疆被老肖逗笑了,又问王小平的事到底怎么样了。老肖说:“还是那样,死活不承认,说别人陷害他。不过也怪,在王小平的更衣箱里,警察只找到了那只皮夹,手机和项链哪去了?”

钟北疆想了想说:“也是啊,没道理只留下皮夹。刑队那里有消息吗?”

老肖拨浪鼓般摇头。

钟北疆沉思片刻,提出两个要求,“老肖,你和区里的公安关系不错,多和他们沟通,让他们抓紧点;还有,你去财务那里领两千块钱,给王小平家送去。”

“这是为什么?”老肖向前跨了一大步,一脸惊讶地看着钟北疆,“怎么,你又心软了?”

“这不是心软,有些事还是要有所区别,就像我舅舅说的,可能是王小平被逼无奈,才出此下策。”

“这个,我就弄不懂了,我也要钱,那我也去偷?”

钟北疆看着面前的保安经理,他知道有些问题这位仁兄是很难理解的,但他是王小平事件的具体操作者,所以必须先对他说明白:“你看,老肖,王小平到上海打工,还拖了两孩子,是不是不容易啊?我们假设他真是窃贼,他犯罪是事实,他生活艰难也是事实,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对他所犯的罪进行惩戒,同时对他的个人状况予以同情。”钟北疆说完,发现保安经理一脸迷惘地瞪着他,好像自己压根就不是在说人话。老肖的这脸恍惚,逗得钟北疆哈哈大笑起来,“好了好了,跟你说你也不懂,就这样吧,反正你把这事给我摆平喽。”

老肖走了,钟北疆还沉浸在刚才的思路中。是舅舅的那句话引导了他,“人都知道偷东西是不好的,他是被逼的,有些时候,人是没办法的。”事实真是这样的吗?他问自己,法律惩处的是相对的罪行,就像它的设置一样,不针对任何阶级、阶层、个体,法律不可能宽恕罪行,只能赦免个人,这也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救助之道。就此而言,钟北疆觉得自己的想法与做法都是说得过去的,也是对舅舅的交代。

14

2002年1月14日上午十时,周持恒在龙华殡仪馆火化,母亲在家中为他设了灵堂,钟北疆到的时候,亲戚们都已来了,他在客厅里看见了大姨妈,还有母亲的两位堂弟及他们的妻子。一位有点面熟的中年妇女朝他点头微笑,但他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,所以也只好报以微笑。

客厅的摆设稍稍改动了些,左墙上的油画取走了,露出了整面米黄色的墙,依墙而立的玄关柜上放着舅舅的遗像,原先在桌面上的摆件都被拿开了,只留下母亲结婚时外祖母给的那只英国古董花瓶。花瓶是彩色的车料玻璃,里面插满了白色的百合花,两只盛着水果与糕点的高脚盘搁在遗像前,银质的香炉里,有三支即将燃尽的线香,青烟袅袅。

钟北疆将舅舅的骨灰盒放到了遗像前,鞠躬并续了三支香。他注视着镜框里的舅舅,舅舅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身后,有力地抿紧了双唇,他的神情若有所思,专注而淡然。这种神情是钟北疆极其熟悉的,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,舅舅在讲述一件事或一种观点时,目光总是会越过他,投向他的身后,似乎眼睛的对视会影响他的表述,又似乎是在对方的背后,被叙述的事件正在重演。

“哥,你回来了。”一双手臂环上了钟北疆的肩头,是小妹钟和平,不用回头,钟北疆就能看见妹妹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睛。“你知道谁来了?是三舅妈。”

三舅妈是舅舅的第三任妻子,家里人都是如此称呼。“人呢?”钟北疆问妹妹。“和妈在书房里。”小妹的手从哥哥的肩膀移至臂弯,兄妹俩挽着手走向书房。

“哥,有你的电话。”弟弟钟伟疆在客厅的一角,拿着电话冲他摇晃,“哥,你看你,人刚进门,电话就跟来了,你手机没开啊?”

钟北疆接过电话,是王正乙:“周先生,白荣华打来电话找你,说我们浦东项目的审批,遇到了问题,他很急。”“好的,晚上我找他。”钟北疆刚想挂电话,那头,王正乙又说:“还有件事,上午,分局的张队长来了一次,那个贼找到了,不是王小平,警察是通过销赃渠道摸到的,是工程部的老潘,照片已经对上了。”

“老潘人呢?”

“跑了,说他母亲病了,前几天请假回老家了。平时看他挺实诚的,工作也卖力,真是没想到。”

“那王小平呢?”

“再过几天就该出院了,谢天谢地,接下来就是警察的事了。”

15

书房的门虚掩着,钟北疆轻叩了两下便推门进去。室内光线幽暗,淡咖啡色纱窗遮挡了外面的阳光,隐隐绰绰的光斑散落在窗前的方桌上,地板上,右墙的书架上,还有母亲的身上,门后的风吹了进来,光斑如在海面上波动荡漾。“北疆啊,过来。三舅妈来了。”母亲招呼钟北疆。

三舅妈站起身,“北疆回来啦。”她微笑着,十指交叉的双手搁在鼓鼓的肚子上,她依然留着原先的发式,那种“五四”时代的童花头,刘海与齐耳的短发都向内弯曲,包裹着一张丰满而白皙的鹅蛋脸。

“您坐,舅妈坐。”钟北疆赶紧上前搀扶舅妈回座,小妹从书桌前给他搬来了扶手椅,他抚了抚小妹的脑袋以示感谢。

“你舅妈刚才在问舅舅临终的事,我跟她讲只有你在他身边,他是凌晨五点走的吧?”母亲在问钟北疆。

“是五点三刻,医生停止了抢救,心电图显示心脏已停止了跳动。”

“他走得还平静吗?我听你妈说他临死还大叫‘要死了,要死了’,他是不想死,他怕死呀!”三舅妈未等钟北疆回答,紧接着说,“他啊,老是心里想的和做的不一样,自己折磨自己。”

这并不是三舅妈第一次这样抱怨,当初三舅妈提出离婚时,就说过类似的话,除了心口不一以外,还有不通人情,莫名其妙,轻重不分等等指责,而所有的不睦均起源于舅舅的那次大闹医院,那时,舅舅的第三次婚姻刚开始不久。

那是个周一的早晨,三舅妈的外孙突然发了高烧,而孩子的父母都在上班,三舅妈给女儿打完电话,就急急地拉了舅舅叫了辆出租送孩子去医院。孩子进了观察室,三舅妈陪着,舅舅随着医生去办公室,医生开了化验单要求化验小便,舅舅去收费处付了款,往回走的道上,他截住了一名迎面而来的护士,将化验单塞进护士手里,说了句跟我走,便自顾前去,直到护士在他背后大喊一声“你干吗”,他才站住。干吗?问得奇怪,去给孩子化验小便呀。护士当然不干,说这是家属的事,应由家属自己完成。于是就在走廊上,舅舅与护士拉扯起来,化验单被塞来塞去,而舅妈正带着孩子在观察室内望眼欲穿,却始终不见舅舅的踪影。这一吵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,从走廊吵到了医生办公室,又闹到了院长室,舅舅搬出诸多法律,殚精竭虑地企图证明,取小便是护士的工作,而非家属的职责。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雄辩中,将孩子的危急状态忘得一干二净。

孩子的父母赶到了医院,他们找不到舅舅与那张化验单,无奈之下,只能要求医生重开一张并再次付费,过了很久,舅舅才回到了观察室。

事后,舅舅作了种种解释,三舅妈并不认可,女儿、女婿也不以为然,他们一致认为舅舅的脑子出了问题,当他因为打那些半吊子的公益官司,一再遭人质疑时,他们就更这样认为了。三舅妈为此还找了钟北疆,让他劝说舅舅,停止承揽那些公益官司。正巧那天有朋友送来两张音乐会票,他便约了舅舅,想与舅舅好好谈谈。

这场演出很平庸,周持恒看得生气,原本说好一起宵夜也被他推辞了。在送他回家的路上,钟北疆提起了他的半吊子官司,他就更没好气,在车上嚷嚷开了:“是许嘉娜说的吧?你别听她的,你不知道她现在变得多么琐碎,根本不是当年大学时的样子,我真有点后悔,要知道她是现在这副模样,我才不跟她结婚呢!”舅舅说了一堆三舅妈的不是,钟北疆在一旁插不上嘴,得了一个空,钟北疆赶紧接过话头:“三舅妈说得没错啊,这点上是你的不对。”他尽量放软口气,满脸堆笑。“你知道什么?你不知道那些官司有多麻烦,律师整个是个过场,装门面的,我才不去凑热闹。”舅舅挥起右手,像举着把发令枪,语调轻蔑而愤然。钟北疆的余光扫见舅舅的整个下巴都抬了起来。“你明明知道这种官司没得打,为什么接了一起又一起?”“我又不是神仙,我怎么知道个个都是这样,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新疆孩子的案子吗?”钟北疆侧了一下脸,舅舅正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,“你说的是那个贩毒案吗?”钟北疆对此事有点印象,但不太确定。“停车!停车!这叫贩毒吗?亏你还有法律知识,我要好好跟你说说。”钟北疆被吓了一跳,赶紧靠边停车。

那是个寒冷的夜晚,车里开着暖气,还亮着顶灯,雨刮器不停摆动,车窗依然蒙上了厚重的雾气,面对舅舅近一个小时的狂轰滥炸,钟北疆觉得自己一会儿是法官,一会儿是公诉人,一会儿是被告,最后,舅舅突然打住,说自己饿了。钟北疆告诉舅舅:“你就像二战时的德国战机,漫无边际,肆意杀戮,只求把炸弹扔完,才能返航加油。”舅舅笑了,笑得高亢而嘹亮,带着颤音说:“为什么是德国飞机?英美飞机不也一样吗?”

16

“北疆啊,舅舅临终那晚不是跟你说了许多吗?你说给舅妈听听。”母亲在提示钟北疆,暗示他的沉默有点不合时宜。

“那晚其实没说什么。”钟北疆又沉默了。“他不是要你还李天明的书吗?”母亲在一旁催促,她的脸有些灰暗,原本附在身上的光斑移走了,潜伏到左边靠墙的书架的底部,像某种生物,在缓慢地向上游动。

“说到李天明,舅舅倒是跟我讲过他们去北京英国大使馆的事,从怎样计划到实施,他讲得很仔细。”母亲与三舅妈都看着钟北疆,没人插话,她们在等待下文。

“舅舅、李天明、张秀达一起被打成了右派,那时他们的行动还是自由的,只是天天被批判,三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因为他们一点不觉得自己做错或说错什么。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商量,是李天明出的主意,说要不想办法离开这个国家。他们就想到了英国大使馆,可怎么进去呢?”

“他们每人都拿了一包石灰,用英语写了《告全世界热爱自由的同胞书》。”母亲接着钟北疆的话音说。

“是舅舅走在第一个,他们的设计是:舅舅上前,门口的警卫如果阻拦的话,他就把石灰砸向他。张秀达紧跟在他的身后,如果一击不中,或有其他人上来,他也要扔出他的石灰包。李天明在最后,负责散发传单。”钟北疆停了下来,他有点口渴,回过身想让小妹给他倒杯水,却发现小妹不知何时已离开了。

“三个石灰包一个都没扔出去,持恒就给警察抓住了。——北疆你要干吗?”母亲看见钟北疆似乎在找寻什么便问他。

“我想要杯水。”

“正好,你下去叫声阿姨,我们也要续水。”母亲向他挥了挥手。

钟北疆几乎能看见这样的情景:三个年轻人背着挎包徐徐前行,一个在前,两个在后。他们向着大使馆靠近,再靠近,离开门口仅剩十步的距离,前面的那个,右手伸进挎包,突然加快了步伐。而大使馆门口的两名警卫已从左右两边夹拢过来。那名年轻人的手似乎被包困住了,他竭力甩动右手,左手护在胸前,摆出一副防卫的架式,双方在快速接近,瞬间便碰在了一起,一名警卫用臂膀隔开他的左手,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腕,顺势把他反拗过来,让他大头朝下;另一名警卫已跃至他背后,伫立在那里,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另外两个呆立着的年轻人。几秒钟后,那两个年轻人撒开脚步,一路狂奔。

这不是钟北疆的想像,而是舅舅的叙述,舅舅告诉他:“我只看见穿着军鞋的叉开的脚,脚前面是一片水泥地。我听见跑动的脚步声,很快那声音就消失了。”

17

钟北疆与保姆一起回到了书房,他看见母亲抬着头咯咯地笑,三舅妈却摇着头一脸的无奈,“你舅妈刚才在讲持恒的怪路子,还真是够怪的,孩子生病,他还有空跟人吵架?你说让舅妈的女儿、女婿怎么想?”

母亲的讲述使他突然想到楼下那位面熟的妇女,那是三舅妈的女儿,他记起来了,他们曾有过一两次接触,在舅舅的婚姻尚未破裂的时候。

“这些北疆都知道,不过也有北疆不知道的,后来我也不好意思找北疆了,找他也没用呀。”三舅妈从茶几上拿过自己的小包,小包是银色的,有淡灰的花纹,她从里面摸出块手绢,手绢是丝质的。

舅妈说:“我们楼下住的那家,真是蛮不讲理,老是上来找麻烦,就因为我们好欺负。有天,他们又找上门来,硬说我们的浴缸漏水了,漫了他们家的天花板。我们根本就没用浴缸,没办法,我让他们进家看,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啊?他们说是我们用完了,又擦干了。真是把我气的。我在那里同他们理论,持恒呢?他只顾听他的‘拉赫玛尼诺夫’,好像这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。吵完了,我进去问他,他反过来还说我,‘有什么好吵的’。好像是我去找人吵架。他还说赔就赔吧,有什么了不起。他是连是非都不分了呀。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,要知道他变得这样,死都不会跟他结婚的。”

“你们结婚前你不知道他变了?”母亲戴上了她的老花眼镜,她坐着的圈椅“咯、咯、咯”地响了几声。

“都是老同学了,我以为我了解他的。”三舅妈的神情,无奈中带了几分委屈,她的语速缓慢,声音低沉,将迷离的目光从母亲转向了钟北疆。

母亲也将目光从三舅妈转向钟北疆,“其实啊,持恒有时真是一根筋的,从小就是。有一次吃饭,娘姨有事上楼去了,持恒要添饭,其实饭锅就在餐台后摆着呢,最多也只有七八步的距离。可持恒呢,他不去添饭,而是巴巴跑到楼上,满楼地寻找,把娘姨从楼上叫下来给他添饭。我们都说你跑那么老远,还不如自己走几步盛饭,他说,‘不要,盛饭是娘姨的事。’你们说怪不怪?我们大家都笑他。”母亲的言下之意是周持恒原本如此,但钟北疆觉得这不是母亲的本意,因为关于舅舅的变化,母亲比谁都清楚,她还与钟北疆议论过,只是当着三舅妈的面,她想维护自己的弟弟。

母亲非常清楚自己的弟弟,他从来就算不上是个圆通之辈,他有认“死理”的嗜好,尤其是年轻的时候,是非曲直在他那里基本属于泾渭分明。母亲形容周持恒是件漂亮的瓷器,有一天,这件漂亮的瓷器被打碎了,这还能好吗?母亲说那些罪名持恒连做梦都想不到,更不要说劳改了,没发疯已是上上大吉。

钟北疆曾将母亲的比喻告诉过舅舅,当时,舅舅只是笑了笑,未作任何评论,可就在他临终前的某日,他却突然提及,“就是二姐深知我,她说我是瓷器,这个比喻很准确,瓷器遭到重击,毫无悬念地化作满地碎片,至此以后,这件美丽的瓷器便不复存在了。”

“我们家被偷的事你们都晓得吧?”三舅妈环视着母亲与钟北疆,见他们点头,她笑了笑,“持恒给小偷写信你们可晓得?”“他又出什么幺蛾子,你说给我们听听。”母亲端起茶杯,吹开面上的茶叶。“这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,别人听了会笑掉大牙的,一定会认为他的脑子有毛病。”三舅妈也端起了茶杯,抿了一小口,用手绢按了按嘴角,面对着钟北疆,“你那个舅舅啊,别看他平时大模大样,其实胆小如鼠。自从家里遭贼,他是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,整夜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,我同他说,贼怎么可能天天来,那不中彩了,可他不信,临了,他想了个办法,给贼写封信。我一直留着,带来了,你们看看。”三舅妈拿起茶几上的小包,拧开锁扣,从里掏出张叠成四方的纸片,她将纸片递给了钟北疆,“你念给你妈听听。”钟北疆展开纸片,一眼瞥去,便忍俊不禁,故意清了清嗓子,“贼兄:本人不是个富裕之人,只是微有薄产,为了使你不走空,特意提示,我的钱放在五斗柜左边的抽屉里,你可以拿去,其他物品若有合意,也可以带走,但千万不要拿我的烟斗和咖啡壶,本人就这点嗜好,还望成全一二。谢谢了。户主留条。”母亲笑得弯下了腰。钟北疆问,“后来呢?”“他要把纸条贴到大门口去,我跟他急啊,这不闹笑话吗?可没办法,他死犟呀。后来我灵机一动对他说,要是小偷从窗户进来怎么办?他看不见呀。他听听有道理,就把那张纸条恭恭敬敬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,晚上放,白天家里没人也放,我都不记得放了多长时间了。”

“还真是不堪哪,以前持恒的胆子是最大的,他有什么不敢?都是那该死的劳改,让他变了个人。”母亲摇头叹气。

“这下你们总该明白了,跟持恒在一起过日子真是作孽呀。”三舅妈接过钟北疆递还的纸条,把它塞入包内。

灰黄色的光斑在整个地面上消失了,它们爬上了左面高高的书架,在一本本书上漫游,前面的钻进了书间的缝隙,后面的立即填补了它的空缺,周而复始地轮换着,没有开始,也没有结束。钟北疆看着那些光斑,他知道再往上一尺,光斑就会消退,而那时,太阳便落山了。

直到最后,他都没去成。

遥望着舅舅的墓碑,钟北疆思索着舅舅拒绝去以色列的理由,可能的原因无非是担忧失去什么,或者是,找不到他想找的什么。

22

“大哥。”“北疆。”有好几个声音在叫他,呼唤声提醒了他,该回家了。

钟北疆起身向平地的中央走去。

日光比刚才强烈了些,空气中充满了泥土与败叶混合而成的气息,走在寂静而潮湿的野地间,钟北疆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呆立的鸟,孤独、固执地努力找寻着什么,似乎是找寻视野以外的存在,又似乎是找寻那些被遮挡或被掩匿了的痕迹。此时此刻,他感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,于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台“随身听”,快步走向那块大理石墓碑。

墓碑前的百合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,驱散了草木与泥土的气息,四个垒起的青苹果在花的旁边,鲜嫩翠绿,一团蚂蚁正在围攻那些水果,围绕着这些庞大之物,蚂蚁们费尽心机地忙活着。看着这堆蚂蚁,钟北疆想起舅舅的一个说法,他说人其实比蚂蚁好不到哪里去,甚至可恶得多,也可怜得多。

钟北疆在舅舅的墓前蹲下身来,将“随身听”置于鲜花与水果之间,按下播放键,正是斯梅塔那的《我的祖国》。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个塑料袋,将“随身听”包裹严实,将它放回原位,起身,后退几步。在他转身的同时,乐曲的主歌部分展开:在我们的心灵深处,永存着犹太人的灵魂,面向东方,注视着锡安山,我们留存了两千年的希望,从未失去……

钟北疆听见,在自己的身后,歌声依然继续:我们将成为自由的人民,立足在锡安与耶路撒冷的土地之上。钟北疆知道,在未来的某段时间里,这片山林将重复并回荡着这个声音。

23

回到车上,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,又回到了黎明之际的灰暗之中。依维柯发动了,钟北疆打开手机,铃声立刻急促地响起。“什么?”他对着手机大叫起来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他放下手机,呆呆地看着窗外。整车人都在看着他。

电话是王正乙打来的,他告诉钟北疆:一个小时前,王小平从医院的七楼跳下,当场死亡,而今天原是他出院的日子。

钟北疆在想,舅舅的故事刚结束,或许,王小平的故事才开始。

18

周持恒的下葬日定在1月17日。一大早,送葬的亲戚们就齐集在母亲的客厅里,保姆为大家准备了早点,上车时,天刚大亮。这阵势,就像每年的清明节,不过,人少了许多。通常每年的清明扫墓,要用一辆大巴或两辆依维柯。由于是周三,人们还要工作,所以只用了一辆依维柯,大姨妈也因为身体不适,无法远行。

自从父亲死后,钟北疆也加入了周家的扫墓行列,每年的清明,都会与家人一起开赴杭州。在杭州的郊外,周家有一片山地,是19世纪末钟北疆的曾外祖父购置的。从曾外祖父开始,所有周家的子孙身后都埋葬在此,他的父亲也葬在此处,这是母亲决定的,虽然父亲可以葬在烈士陵园之类的地方。令人欣慰的是,历尽时代变迁,这片山林依然存在。只是,曾外祖父的墓葬被盗了几次,最近的一次,盗墓者竟然用炸药轰塌了墙一般的墓碑,将曾外祖父的两位妻子从墓穴中拖了出来,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蔓蔓蒿草之间。这使钟北疆恼怒非常,但他能做的也只是悬以重赏,希望警方尽早破案。

有两名当地村民已等候在墓穴旁,一切准备就绪,钟北疆放入舅舅的骨灰,村民盖上了水泥板,小妹与亲戚们在墓前置放鲜花与供品,母亲在燃香。

没有人说话。四周灰暗而阴沉。

钟北疆扶着母亲站在舅舅墓前,他听见母亲轻柔地说,“持恒啊,现在不再有人整你了吧。”母亲的话使钟北疆颇感蹊跷,是什么让母亲感觉老是有人在整她的弟弟,从1957年持续直今。

亲戚们四散开去,各自祭扫自己的至亲,小妹与钟北疆挽着母亲到了父亲的坟前,行礼如仪。

按照惯例,曾外祖父的墓葬总是每次扫墓的最后一站,目的是有一个聚集之处,以免大家走散。

表姐一家先到了,正在忙着清理墓穴旁、碑体上、墓前石阶及平台上的残枝败叶,一片“唰唰”的清扫声中,不时地夹杂着几声悠长的鸟鸣。

如今在钟北疆面前的这块墓碑,明显的是拼接后的产物,有雕刻的部分更是彰着,和着强胶的水泥不仅阻断了刀法的自然流畅,更让一个整体变得支离破碎,如同一段旋律,被无数的休止符打断。这块巨大的墓碑隐藏在树木与藤蔓之间,在这座荒山之上,原本以为可以躲开人世的贪婪与嘈杂,却未料及人欲横流。为了避免再一次被盗,钟北疆在墓的正前方,让人立了块石碑,上面刻有这样的文字:“此墓已多次被盗,穴内已无任何遗物。1997年复立。”

钟北疆在山顶停留了近十分钟,他在曾外祖父的墓前行礼,而后告诉母亲他要先离开一会儿。

19

由于长年人迹罕至,小道只是依稀可辩,几乎掩埋在低矮的灌木及不知称谓的杂草之间。小径两旁,密集的树干及藤蔓纵横交错,满目的枯黄中,有点点嫩绿闪现摇曳。

钟北疆不停地拨开横扫过来的树枝,他的脚掌探测着向下的坡度。地面有些湿滑。轻薄的羊绒风衣时不时被枝叉钩住,就像上山时那样,他将风衣紧紧捏着,裹在自己的身上。

这条小道从山脚直达山顶,蜿蜒于植物之间,原始之初它是有石板台阶的,与山顶的墓穴及山腰的石亭同时建成。后来某一年,小径上的石板连同下方的石亭一并消失了,那座石亭的位置就在不远处,钟北疆已能看见那块较为平整的地面,它是一小片异于周围的方正之地。

枯叶在他的脚下“咔嚓”作响,偶尔有断枝的“噼啪”声,铅灰色的天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洒落下来,腐蚀而氤氲的气息弥漫四周。钟北疆感到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,鞋底粘满了厚重的泥浆。他瞥见几米以外有个树墩,便走了过去。他在树墩上坐了下来,随手捡了根树枝,用树枝清理鞋底的泥块。

几只鸟被他惊起,扑棱棱地掠过了他的头顶,向山顶飞去。它们尖利地鸣叫着,此起彼伏,仿佛是愤怒的责骂,怪罪那个惊了它们春梦的异类。

收拾完皮鞋,钟北疆环顾四周,分辨那些散落着的林林种种的墓碑,这些墓主多少与他有点关系,有些是他认识的,有些只是听说过,也有些是他完全不知的。这里埋葬着三代人,有一百年的时间跨度,就像前面的这片黄杨树,见证了一百年的人世沧桑。这片黄杨的存在,让钟北疆既庆幸又惊奇,在盗伐成风的今天,这片巨大的黄杨林居然存活下来,挺拔而高耸的枝干像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墙,围护着下方的平地,清晰地勾勒出原来石亭的位置。正面对着他的有六棵,左右两边各三棵,呈反向的“凹”字排列,他知道,最左边那棵树的近旁,埋葬着自己的父亲,上去一点是小舅舅,大姨父也在就近。周持恒的安身之处就在他的右下方,他一眼便能看见那块崭新的大理石墓碑,洁白的石头,在一片枯黄之间显得突兀而不群。

就是在刚才,离开舅舅的墓地,在上山的路上,钟北疆问母亲:“妈妈,你觉得舅舅回来后,还一直有人整他吗?”母亲回答:“大家都觉得持恒怪里怪气,都在笑话他,难道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才变得这样,这不是整他是什么?”原来母亲是这样理解舅舅的怪异的,这也算不上是错觉,但有一点母亲可能无法理清,舅舅的纠结与错位是基于心理原因,他是被一个道德问题所困扰,也为自己犯下的罪恶所折磨。“吃人”的罪孽感一直潜藏在他的心灵深处,使他焦灼,使他茫然,使他心无所依。

20

在钟北疆的记忆中,自己与舅舅关于道德问题的讨论始于1999年,他从以色列回来,临走之前,舅舅百般叮嘱他,要他带以色列的国歌唱片回来,各种版本都要。

从以色列回来的第二天晚上,他就去了舅舅家。每次出国,他都要为家人们带些礼物,给舅舅的总不外乎是威士忌、烟斗及烟斗丝。这次多了三张碟,有美声的、合唱的、管弦乐演奏的,内容都是斯梅塔那的《我的祖国》。他已记不清开门时舅舅的表情或话语,只记得肖斯塔科维奇的《革命》扑面而来。

舅舅接了钟北疆递上的礼物,咧开了嘴。他让钟北疆去写字台后的椅子上坐下,自己在音响旁的小方凳上坐定。这是张很特别的小方凳,母亲那里也有一张,凳的四脚与边框都是红木的,凳面镶嵌着大理石。这样的凳子有四张,周家的四个孩子每人一张。舅舅这张原先一直是大姨妈保管的,不知什么时候,大姨妈把凳子给了舅舅,那也是这间屋内仅有的两张凳子之一。

周持恒的起居室拥挤不堪,给人一种压迫感,四面墙铺天盖地,一面墙的音响,一面墙的陈列柜,里面都是烟斗及咖啡具,另两面墙是直达房顶的书架,只留出了窗的部分,各种书刊、无数的碟片充斥其间,连地面上都是一摞一扎的书籍,原先的沙发茶几都被他处理掉了,连五斗柜也给卖了。

钟北疆面前的书桌也是满满当当,纸片、书报、药瓶、茶杯、咖啡杯、插了百合花的花瓶,还有一个硕大的烟缸,里面排列着五只烟斗,其中有三只是钟北疆认得的,DUNHILL是他从英国带回的,那只PETERSON出自爱尔兰,它们是烟斗界内的翘楚,而海泡石的人像烟斗产于土耳其。这三款烟斗,是他送给舅舅的,另外两只看上去陈旧些,钟北疆估计,又是舅舅从旧货店淘来的。此外,还有一个肯德基包装纸袋,钟北疆拎起纸袋,里面还有剩余,显然,这是舅舅的晚餐。

“你晚饭就吃这个啊?”钟北疆指着面前的食物问。周持恒连头都没抬,他正专着地看着碟片的封套。“你在看什么?”钟北疆又问。还是没有回答。钟北疆好奇,起身走到舅舅的背后,“看什么呢?这么认真。”“等一下跟你说,你先坐着去。”

钟北疆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烟斗。“把我带来的碟片放了听听吧。”他对舅舅说。舅舅还是没答理他。“你再不出声我可走了!”他威胁舅舅。“不急,不急,等一下再说。”舅舅说着站起身来,将封套又来回看了看,小心翼翼地搁在方凳上,落地灯光从他身后射来,在脚下印出一个倒影,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向钟北疆走来。

“这几张碟我可是想了好多年了,谢谢你,北疆。”

“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”

“此话怎讲?”

“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,你可从来没谢过我,就像这束花。”

“我可是每次都谢送花的小王。”

“小王只是送,出钱的可是我,你谢过我吗?”

“你们酒店要用花,我不过是顺带着,这也要谢啊?”

“你真是没良心,老舅,你太没良心。”

“好了,好了,我谢你还不行吗?你今天是怎么了,这么计较,这可不像你。”

“还说呢,进门以后,你就没顾上我。你在看什么啊?”

“你知道这首歌的内容吗?”

“我没听过,当然不知道。”

“这首歌是写犹太人的历史与现状,这个说来话长,你今晚要是没事,舅舅就说给你听听。”

钟北疆跟着舅舅通过卧室来到阳台,那里有两把钢折椅,还有个木质的小茶几。这是个初秋的夜晚,天空晴朗,繁星点点,阳台上没有开灯,只有周持恒手中的烟斗忽明忽暗,烟草固有的香气逐渐浓郁,填塞了周围所有的空间,就像蚕丝那样,把钟北疆整体包裹了,一切也不像以往那样清澈透明,变得朦胧起来。舅舅的讲述声情并茂,普通话与上海话竟能如此美妙地转接,是钟北疆以前不曾感受过的,舅舅把“流浪,心灵流浪”像一首歌的副歌那样重复了好几次,似乎是一个主题与另一个主题的连接与过渡。钟北疆被牵引着,被气味、亮光、语言引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。这是个奇特的时刻,虽然它的特殊性钟北疆在多年以后才体会到,这是进入舅舅内心的一个气孔。正是从那一刻起,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,直到舅舅被发现患了癌症,甚至进了病房,关于犹太人的历史都是他们谈话的内容之一——从犹太人1500年的流亡,到奥斯维辛,到纽伦堡大审判,到以色列建国,六次中东战争,再到1963年的法兰克福审判,一路走来,最后着落在关于制度的罪恶与制度之下个人罪恶的讨论。

也是那晚,舅舅对钟北疆提到,有本书很有趣,是根据一幅画写成的,这幅画出自埃及的法老墓,画的内容是关于人的良心,在人死后,心脏都要放在一架天平上过秤,而这本书的名字就叫《死亡之书》。

21

事实上,周持恒一直想去以色列看看,钟北疆也曾经为他安排了行程,可最终,他都以各种并不成立的理由推辞了。反过来,他让钟北疆无数次地重复:约旦河以东是绿洲,以西是一片荒漠;几乎每户人家门上都有钢质的花圈(烈士的标志);圣殿山与哭墙的清晨与黄昏;基督走过的小路以及滴灌技术与“基布兹”(集体定居点)。“你如此向往以色列,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?”几乎每次钟北疆都会这样问。而周持恒总是这样回答:“是啊,是啊,我真得去那里看看了。”

领商网

领商网

领商网